此帐号已被封,内容无法查看 此帐号的内容被自由微信解封
文章于 2021年3月18日 被检测为删除。
查看原文
被微信屏蔽
其他

说事儿(68)|| 庞旸:80年代的蓝颜知己

园地作者 一枚新园地 2021-03-10

1989年冬,刘连增在纽约

  80年代的蓝颜知己

庞旸|文


多雪的冬天,更容易使人怀旧。今日没来由地想起了他,刘连增。


他早已于1991年故去。如今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亲人,不会有人还记得他。但不知为何,在这样一个混沌阴沉的冬日,他的样子在我眼前却格外清晰起来。


怀念他,就是怀念80年代那个空气中充满了活力与希望,一切都有可能、一切皆可梦想的年代;就是怀念我们逝去的青春。


80年代初,我和他相识于新成立的“北京电大学刊编辑部”——年轻编辑们都来自77、78级——文革结束后首批考进大学的毕业生。


那时社会上成人高等教育很繁盛,电大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一所。说到底,这些成人高校就是为那些被“十年”耽误、无缘进正规大学的年轻人提供一个亡羊补牢、拿到一个准大学文凭以立足社会的机会。


对电大这种远距离教学来说,教学刊物是必不可少的辅助手段,学员对它依赖性很强,我们这些小编辑也乐得做这种助人成才的工作。

 

来自首师大中文系的我,主编一份《语文学刊》,人大经济系毕业的刘连增,主编《经济学刊》,还有一位理工男张平,主编《理工学刊》。


我们刊登电大主讲和辅导教师的教学辅导文章,同时也有一些拓展阅读。


如我编的《语文学刊》,就刊登过一些著名文学家和语言学家的文章,其中最有影响的是胡风的《“写在坟的后面”引起的感想》,那是他为电大写的一篇讲座稿,因某种原因讲座受阻,只好登在我们的刊物上;同时,还刊载学员的优秀作文和我们的点评,给学员一个创作交流的园地。


想来刘连增主编的《经济学刊》,也会有这样的拓展阅读。那个时候经济界、文学界、科技界、思想界都比较活跃,大家都在拼命吸收各种知识,做各种探索,因为“十年浩劫”欠的债、留下的空白太多太多了,人人都在为将要到来的发展和振兴做知识补课。


电大学员中也不乏青年才俊,他们来这里不全是为了混文凭,有相当一部分人是真来充实提高的。所以我们办这样一份教学刊物,也是一个小小的文化交流园地,有时也会和作者、读者碰撞出学术与思想自由的火花。


刘连增,中等个,戴一幅黑边近视镜,书生模样;他总是微皱眉头,一副思考的神情;他很聪明,思维敏捷而健谈,天然具有了一种亲和力;他抽烟抽得很多,尤其在写作和聊天的时候,身边总是烟雾缭绕。


他年龄比我小几个月,但思想比我成熟。显然对他来说,电大学刊这个池子太小了,旺盛的精力必然要向更广泛的社会活动扩展。当时有个叫王通讯的办了一个“人才学会”,刘连增是这个民间学术团体的骨干。


本职之余,他成天忙于撰写经济学、人才学方面的文章,举办各种社会活动。他常利用办刊出差的机会,到各地的企业、农村去搞调查。


我和经济学刊另两位小女编辑,受他的感召,也将业余时间投入到这些社会活动中,自愿无偿地帮他搞社会调查。下班后,我们常留下向他报告调查结果,还就他提出的问题一起进行讨论。


有一次,他风尘仆仆地去湖北、湖南、江西等地跑了一大圈,回来后送给我一对景德镇的瓷花瓶,还有一大摞社会调查纪实。这些纪实不仅写了调查成果,也写了许多旅途中的经历和见闻。


我饶有兴味地读着,看到他怎样冒雨夜宿鸡毛小店,怎样搭农用车在泥泞道路上颠簸,怎样在慢车硬座上和农民工聊天……就这样获得了对中国底层社会比较深入的了解。


电大学刊的印刷承包给河间县一家小印厂,付印前,我们常要去那里做最后的校对和修改。一次碰巧我俩一起去终校,晚上下榻县城小旅馆。小旅馆被褥肮脏、蚊虫叮咬,叫人根本无法入睡,我俩干脆就坐在那儿,彻夜长谈。


那回,他跟我谈了他普通市民的家庭,父母文化不高,但都很淳朴。他没有什么家世背景,却有着大的抱负与志向——这也应该说是80年代青年的一个特点吧?


他对我说,他正在参与筹办一个能对中国社会经济改革产生影响的刊物,还征询我对刊名的意见,是叫《中国农民》、《管理的艺术》,还是其他的什么?


什么叫位卑未敢忘忧国,什么叫做以天下为己任,这不就是吗,我想。今天的年轻人未必能理解我们那一代的胸怀,可能还会觉得好笑,但那时的有识青年就是这个样子的。


不久后,这个叫做《管理世界》的刊物终于问世,刘连增担任主编,离开了电大学刊编辑部。


《管理世界》隶属于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,主编自然就有相应较高的行政级别,按世俗的说法,他是少年得志,踏入仕途了。


当时,社会上出现很多这样的学术文化类报刊,官办的,民营的(当然上面都有个有来头的主管单位),一时间,呈现出百花竞开,各领风骚的局面。知识界思想活跃,社会上鼓励有个性的创新,年轻人对未来满怀憧憬和希望。


那时候,说得最多的是“民主与法治”,是“解放思想,大胆探索”。世上本无路,人人都在探路,大家都是“摸着石头过河”。在众多参与“摸石头”的经济管理类学术期刊中,就有《管理世界》一席之地。


要论物质,那时候比现在可穷多了,简易沙发和黑白电视刚刚进入家庭,肉蛋奶等副食还要凭票供应,年轻人结婚凑齐多少条“腿”也不容易。但人们精神上是充实、昂扬的,因为相信社会在向好的方向转变,只要努力就会迎来更美好的明天。人们就是在为这个希望和愿景奋斗着。


他也提到自己的生活。那时,他正准备和未婚妻结婚,但这个婚姻似不完全出于情愿,而是出于“责任”——一个男人对自己应当负责的女人的责任。像他那样的人,儿女情长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占比并不大。


令我吃惊的是他对生命的态度。他说,人生的价值取决于其深度、广度而非长度,如果做到了自己在世界上应该做的事,活到四十岁足矣。


当时我并没有特别在意这句话,觉得这不过是少年轻狂,随便说说而已。谁知这话在日后竟一语成谶。



刘连增是在80年代中期离开学刊编辑部的。那以后,小编们各自忙家忙工作,联系自然少了。两年后,在势不可挡的出国热潮中,听说他也辞职,去美国留学了。


日后在美国见到他时,他对我谈起当时出国的动机,说,办那样一份高端的经济类学术刊物,难免会接触社会的方方面面,尤其是改革中的社会矛盾,有些是难以调和的;自己越是接近高层,越是反感官场的角逐。


我觉得他还是一介书生,富于理想主义色彩;没有权势背景的平民出身,也会平添某种坎坷吧。在现实与理想的反差面前,他选择了回避和出走。那个时候,中国年轻知识人普遍把眼光投向西方,向西方价值观寻找出路。


又过两年,我也踏上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。在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,刘连增来接,帮我转机。那晚在机场候机大厅,似乎数年前的情景再现,我和他又有了一次彻夜长谈。


那是1989年。


他跟我谈了来美以后的经历和感受,也谈了对中国、美国和世界的看法。


他来美后经历过非常困顿的时刻,因英语不过关,奖学金被取消,只好到纽约打黑工养活自己。他当过饭店招待、卖过报、送过外卖、下海捞过参……用辛苦赚来的钱交学费。


他白天打几份工,晚上上课,就这样渐渐修了好几门有用的课程,有了自己的研究课题,并得到某基金会的资助。


他的研究课题还是关于社会经济改革的,关照的还是中国问题。


为此他辅修了一些理工课程,用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交叉的方法进行研究。对这些我自然是不懂,只觉得他在美国还是学到了有用的知识,尽管学的是这样的苦。


他谈起打黑工的经历,当餐馆招待,一个人同时照顾7张桌;下海捞参,有两次卡在礁石缝里差点升不上来。更让我惊讶的是,他刚刚经历一场车祸,死里逃生,身上留下长长的伤疤。


而这些,他家人并不知道,也让我对朋友们保密。只差那么一点,他就这么悄没声地走了?我心有余悸地想。但对这些磨难,他都是一语带过,侃侃而谈还是对中、美,对世界各方面的看法,尤其是刚刚发生的那件大事。


让我有点意外的是,与当时普遍存在的愤激情绪不同,他的分析比较冷静客观。也许还是在国内办高端政经期刊的底子,他看问题比常人要深刻一些。可惜我没能把他的话记录下来。


我住在巴尔的摩,感恩节期间,有个机会来纽约玩儿,刘连增安排我住在他的住处,他去同学那挤。这是一间和其他两位留学生合租的半地下室,暖气半冷不热,每个人的狭窄房间只能容下一张小床、一个小桌。


一夜大雪,清晨,窗外传来邻居铲雪、扫雪的声音。室友结伴去大西洋城玩了。刘连增披着雪花跑进来说,今天,咱们去逛逛纽约!


我们游览了联合国大厦、自由女神像、时报广场、唐人街等名胜,刘连增说,来美两年了,沾我的光,他还是第一次参观这些地方呢!


在联合国总部大会堂,我们看到中国代表团的席位。他对我说,少年时他曾梦想过,长大要到联合国来工作。如今才体会到“早岁哪知世事艰”道理。


在洛克菲勒大厦前的溜冰场,我们感受到圣诞前浓浓的欢乐气氛,年轻的滑冰者像燕子一样轻盈飞快地掠过。但一想到正在遭遇磨难的祖国,我们的心情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。


大都会博物馆闭馆,没参观成。他在超市买了不少菜,施展大厨的手艺,为我做了一顿感恩节大餐。边吃,边劝我也来纽约,说对于没有身份的中国人来说,只有纽约这样的地方能找到存身之处。还说,如果我来了,他可以帮我找工作,安顿下来。


那一年,凡是到了美国的人,没有想回去的,再难也要坚持下去——其中很大原因是心凉了。我就听好几位留学生说过,本来是准备学成回国的,可是……


我也在“走”与“留”之间徘徊。对于我来说,未满三岁的儿子难以割舍,家庭的压力山大,留下意味着长时间母子分离,这是我难以想象和接受的。


最后,我还是下了回国的决心,这在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很傻。因为我回国不久以后,美国就给几乎所有在美中国人发了工作许可,接受他们留美,而我则永远错过了这个机会。


当然在我,选择回国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,我从不吃后悔药。从人生历程来说,任何十字路口的选择都有它当时的道理,我们只需把目光投向今后和未来,为明天努力即可。


回国后,我接着干老本行,还和同事一起创办了《英语学刊》。谁知就在第二年,正当我准备调到出版社做一名图书编辑时,传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噩耗:因某种不知名的急症,刘连增在纽约突然去世了! 


我想这可能是误传,还辗转托人打听过,但终于也不得不信了。惋惜、悲伤之中,想到他曾说过:“干完在这个世界上想干的事,我活到40岁足矣”。而现实却是,他只活了35岁,而且,并没有干完在这个世界上想干的事。


我曾去他家,看望过他年轻的太太和幼小的儿子。一个很安静的女子,一个很可爱的孩子。可怜他,爸爸长什么样,孩子可能根本就记不清了。


 “出师未捷身先死”,想到他曾经的理想和抱负,怎不令人扼腕叹息!



我与这位蓝颜知己,相识于80年代初,相别于90年代初。


那是中国人从噩梦中醒来,开始睁眼看世界的年代;是告别愚昧,开始有了人的意识的年代;是怀着一种纯粹的向往,为沉疴缠身的祖国寻找出路的年代;是幸运地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大环境,想要有所作为的年代;是经历了大活跃、大进步和大挫折,渐渐归于沉寂和世俗的年代……


对于中国有理想有追求的年轻人,那是一个黄金年代;但也是理想之星渐落、开启了全民拜金社会的年代。


他去世的时间正是一个历史的节点——在中国,带有平民色彩的社会改革实验式微;青年知识分子的救世理想幻灭,大量“精致的利己主义者”开始被制造。从此中国走上了经济发展的快车道,却把道义、道德、真情等这些东西越来越远地甩到了身后。


我曾设想过,如果刘君不离世会怎么样?也许他会成为一位经济学管理学学者,在美继续研究中国问题,但这种研究能起多大作用,却要打个问号;也许他会被现实淹没,默默无为。


我还设想过,他如果压根就没出国会怎么样?他也许会被那场政治风暴席卷而去;也许会经商下海,发了大财,但凶吉未卜;也许他会顺应形势,跟着口径办刊,成为政经传媒界炙手可热的人物……但这一切设想,都毫无意义。


对于早逝的蓝颜知己,在这多雪的冬天,我只能说:你努力过了,奋斗过了,没什么遗憾。一切都是瞬息,都是命运的安排,能在怀着希望的年华走,也许是你的一种幸运呢。


愿你在天国得偿美好愿景!


 

【作者简介】庞旸:编审,现居北京。一生只是以书为伴,以文会友,自诩“蓝笔自娱、红笔编文”的两栖编辑。一枚园地耕耘者。
(本文编辑:呼斯楞豫锟)
“一半烟火以谋生,一半诗意以谋爱。” 点击文末“阅读原文”,进入安然以待的茶店。
本文图片来自作者,所诉观点与平台无关


关注一枚园地,共筑心灵家园。

     
一枚新园地      一枚园地ll       一枚园地lll 
请全部关注,不再失联

征稿:
一枚园地,我手写我心。欢迎您投稿。
投稿邮箱:yimeiyuandi@163.com
编辑微信:mei94539(请注明“投稿”)



点击阅读更多

王斌:我在80年代的一些前尘往事
周启博:我的父亲周一良(上)
沈睿:残酷的青春(上)
沈睿:残酷的青春(下)
说事儿系列        民声IV系列
“流泪撒种的,必欢呼收割” - 民声III系列文章汇总 (183篇)

   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    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